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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九十六章:雷霆雨露,皆是君恩

宦官见解缙不言。

于是露出了不悦之色。

不过他所面对的,还是文渊阁大学士,当下便含笑道:“解公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?若如此……奴婢只好这样回去复命了。”

解缙深吸一口气,才战战兢兢地道:“雷霆雨露,俱为君恩……臣解缙……诚惶诚恐,忝为文渊阁大学士,不能报效君恩,有愧天地,亦有愧陛下圣德,唯愿陛下……念臣尚算勤勉,请陛下准臣厚葬臣子,如此,则日夜称颂陛下恩典……”

胡广在旁听着,心里却不禁寒气升腾而起。

他所寒的,既是陛下的无情。

更寒心的,却是解缙的应对。

儿子死了,在如此悲痛的情况之下,没有想着思归、思退。

却如此巧然应对,可见在遭受挫折的情况之下,解缙的聪明才智实在恐怖。

这番话细细去品味,实在妙不可言,先是认真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,同时……话锋一转,请求准他将儿子厚葬,这就是认怂装孙子,可同时,若是陛下恩准,那么岂不是说……这也算是陛下的恩典?那么作为臣子的,是不是应该谢恩?

所以,原本一场惨绝人寰,根本无法应对的事,到了这里,却是来了一个完美的转身。

毕竟死了儿子,单单去称颂皇帝杀得好,难免虚伪。

可若是回答中带有怨言,又难免让皇帝生出警惕,那么解缙就也可能危险了。

甚至回答得不够精彩,也可能会引来怀疑,觉得你是不是怀恨在心。

只有这样,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,继而感谢,既有了谢恩的理由,同时又极力地避免了表露自己的不满,麻痹了陛下。

不得不说,这样的应对和才思,真教人觉得恐怖。

…………

“哎……”胡广悄然地到了杨荣的公房,他感慨万千地道:“解公还是不思退啊,到了如今这个境地,他反而越发的看重自己的仕途了。”

杨荣依旧低头拟票,竟不觉得奇怪,只是一面拟着票,一面道:“我听人说,解公家里若有宾客,他便总是与宾客滔滔不绝,引经据典,让人叹服。一个人将自己的才思展露在外,引起别人的惊叹,这样的人……哪怕平日里他再如何说自己高风亮节,说自己不在乎名利,说什么功名如浮云,其实也不过是夸口而已。”

“这样的人,反而最为注重的,恰恰是名利。所以……起初一开始,我便猜测,解公绝不会退,反而越发的珍视位置,想来……陛下这样做,也是吃透了这些吧。”

胡广皱眉道:“话虽如此,可我见了,心里还是不痛快。陛下这样做,实在教人寒心,解公毕竟死了儿子……哎……杨公倒是面色如常,倒一丁点也不为所动,难道你的心,是铁石做的吗?”

杨荣搁笔,将镇纸押着刚刚票拟的奏疏,这才抬头道:“我听过一个故事,说是一个穷人之妇在一富户家里做工,见那富户死了孩子,主母嚎啕大哭,悲痛欲绝,那穷人之妇见罢,大惑不解,便对富户之妇言:不过是死了个孩子,为何这样悲痛呢?将孩子埋了,明岁再生一个便是。”

胡广听罢,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。

杨荣却是和颜悦色地看着胡广道:“我乃福建人,福建山多地少,土地也很贫瘠,从我记事起,我所记忆的,便是连年的灾荒。幸好我家还算充裕。我的祖父,也是读书人,那时候还是元朝,元朝的皇帝听闻我祖父的大名,想要征辟我的祖父为官,我的祖父却是断然拒绝,直到太祖高皇帝开国,祖父才对我们这些子孙说,天下要太平了,我的儿孙们可以做官了。”

顿了顿,杨荣接着道:“祖父在的时候,教我多些去见识周遭的贫户,增长我的见闻。我见那些贫户,一年四季,能吃饱的日子,也屈指可数。你可知道那贫家之妇,为何没有这样同情心,还奇怪富户之妇死了儿子这样伤心吗?这并非是贫户之女没有人伦之情,实在是这样的事,她这一生,早已见怪不怪了。”

“在这妇人看来,十个孩子生下来,病死亦或因为产妇挤不出乳汁来饿死的不计其数,有两三个能活下来就已是幸运。且饥馑之人,遭遇一场大灾,便见周遭都是森森白骨,今岁死爹娘,来年死丈夫,又过几年,死一个又一个的儿女,这样的事……实在再稀松平常不过了,所以她无法理喻富人之妇死了儿子这样伤心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胡广听罢,依旧皱着眉头,他来自于江西这样的鱼米之乡,倒无法共情。不过对杨荣所讲的事,倒有几分共情的。

只见杨荣微笑道:“就说今日,陛下不是说了,下西洋,死了这么多人的丈夫,死了这么多人的父亲,死了这么多人的儿子。可我们在庙堂上的人,有几个人生出怜悯呢?可你见了解缙死了儿子,便为之惋惜,可见胡公你呀,也未必是痛恨人命如草,只是因为……你与解缙共鸣罢了。”

杨荣顿了顿,又道:“我在文渊阁,每日见这奏疏里奏报的,都是各州府的饥馑、天灾、人祸、瘟疫之事,一份小小的奏疏,死多少人?哎……若真要感伤,只怕每日都要在这公房里痛哭流涕不可。所谓慈不掌兵,义不掌财,情不立事,善不为官。与其去想这些,不如好生处置奏疏,能少死一个算一个吧,你我乃大学士,怎可一人生死而乱了心绪呢。”

胡广叹道:“也罢,说不过你。”

杨荣却道:“只是胡公……如今解公之子既死,你还是为自己的女儿打算吧,另立婚约……也好。”

胡广拿不定主意,犹豫不定的样子。

杨荣便又道:“不要总将名教的事,看得太重,我等也不是腐儒,更不该拿自己女儿的一生,去博一个贞洁牌坊。”

胡广这才点了点头道:“我回去劝一劝。”

杨荣道:“这个案子,你如何看?”

胡广这时才醒悟过来:“老夫是万万没有想到……那刘文君……”

杨荣道:“刘文君此人,是作茧自缚。可我所念的是,牵涉这事的,不只是刘文君一人,刘文君好名,他虽只得了十一万两银子,可我在想……只怕许多宝货,是当做了他沽名钓誉的工具!这贱卖出去的东西,只怕有不少……都与士林有关。”

胡广眯着眼道:“若如此,只怕这件事……就不简单了。”

杨荣道:“也罢,这是锦衣卫的事,胡公这些时日,还是不要与人有什么私交,若有人拜访,不要留情面,一概挡回去。”

胡广钦佩地看杨荣一眼道:“嗯,就怕有什么故旧来请托,别给牵累了。”

…………

“侯爷,侯爷……”

此时,陈礼急匆匆地寻到了张安世。

他苦笑着道:“几处的仓库起火,让人去查,方才知道,竟都是宝货,还死了不少人,都是一些商贾和伙计,还有账房……

“这些人的消息,倒是灵通的很,一个个都有狗鼻子,宫中那边一有风吹草动,此前购买宝货的几家商贾还有伙计人等,便立即死了。不少仓库都起火……”

张安世感慨地道:“入他娘,果然这些人不简单。”

“这事还追查吗?”

张安世道:“当然要追查,不追查,陛下养你做什么?”

陈礼一脸尴尬:“是,是,是,惭愧的很。”

张安世道:“不过……逆党那边也不要放松。漠南有消息吗?”

“还没有来。”陈礼苦笑道:“我方才还在想,咋迄今还没消息呢?”

张安世便道:“那就再等等吧。”

弊案的消息一出来,顿时整个京城都沸腾了,人们议论纷纷。

当然,有不少人为解缙而可惜。

这事确实和解缙没有什么关系,结果却害了解缙的儿子。

只是读书人关心的是这些,可对于商贾们而言,他们所关心的显然不是如此。

听说突然许多仓库起火。

原来竟是当初收购了宝货的商行,突然不但上下的人都死了,连囤货的仓库,还有账目,也都统统付之一炬。

这一下子……原先那些两三万两银子购置的香料,价格直接暴涨。

商贾们兴冲冲地想要参加第二日的拍卖,可谁料到……栖霞的拍卖行……因为解公死了儿子,头七还未过,直接关门歇业。

“入他娘的,姓张的这黑心贼,人家死了娃,与和他何干?他伤心个什么?这宝货捂在手里,分明就是想涨价。”

“是啊,是啊,害我白跑。”

“鬼知道这几日,宝货要涨到什么价钱去。哎……”

“此前那些拍了香料的,倒是大赚了一笔。”

一群人在拍卖行外头不肯散去,跳脚叫骂的人不少。

也有人喜笑颜开的,人家头日就拍了香料,本来今日想碰碰运气,于是乎,掩饰不住喜悦,咧着嘴,就差说解公的儿子死的好,死的妙了。

…………

“主人……”

有人匆匆抵达了栖霞的一处小宅院。

这宅院靠着江,自二楼向下眺望,便可见江水湍流不息,今日水急,见那江中的船只飘摇,靠窗的人不禁咳嗽。

“咳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
“主人,今日宫中出大事了。”

“我已知道了。”这人叹口气,道:“快刀斩乱麻,朱棣果然和朱元璋像极了。”

“听闻现在锦衣卫,已经四处出动了。除此之外……还有解缙……”

“解缙的事,我知道。”这人淡淡地道:“解缙这个人,利益熏心,朱棣就是看清了他这一点,越杀他的儿子,他越不肯放手,反而会安分守己一些。这世上有一种人,咳咳……你若是尊敬他,礼贤下士,他便瞧你不起。可你若敲打他,杀他儿子,他便恭顺了!而且非但如此,还会小心翼翼地侍奉。这御下之道,朱棣算是玩明白了。”

“可这个案子呢?”

这人闭着眼睛,默然了半响,才道:“江南的这些读书人,脾气还是没有改啊!当年是这样,现在还是这样!朱元璋在的时候是如此,到了朱棣的面前,他们还是如此!”

“这些人,成不了什么大事,但却可坏事,现如今只怕满朝文武,都要人人自危了。”

“既如此,我们……”

此时,这人终于又张开了眼睛,眼中浮现着流光,口里道:“我们……也该要动手了。”

“动手?”

“不是说……”

“此一时彼一时。”这人叹道:“若是朱棣没有察觉到我们,其实……根本不必铤而走险,我们可以继续慢慢地渗入,所谓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。”

说到这里,这人笑了笑道:“可惜啊可惜……终究还是露了马脚,其实……我真不愿朱棣在时,与之为敌,朱棣不是一个省油的灯,我们若是行事,未必有十足的胜算。”

顿了顿,这人低头,却又道:“可是……人就是如此,一旦被对方咬上,他们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查找我们的踪迹,一年不行,就有两年,两年不行,就有三年五年,我们迟早会被发现的。既然如此……那么……就将这水搅浑吧。冒险是冒险了一些,可没有法子。”

“原来主人来南京,是谋划此等大事,只是不知该如何……”

这人淡淡道:“准备好的几封密信,悄悄地送出去,这些日子,我已在观察朱棣的行踪,朱棣这个人……不容小看,当然,他并非没有缺点,他最大的缺点……是对自己太自信了。”

说罢,这人眼眸眯了起来,一字一句道:“利用这些,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了。”

“既如此……那么主人……”

这人微笑道:“你不必说什么,放出我们的讯号吧,让大家伙儿,各自做好准备,时间……我这两日会定下,现在……总而言之,一旦下定决心,就决不可再犹豫不定了。你瞧那江上的船了吗?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”

“是,小的明白了。”说话之人,行了个礼,便快步告退而去。

“咳咳咳……”这人忍不住咳嗽着,他皱眉,依旧看着江面,忍不住苦笑,呢喃着道:“我不想行险的,可是……到如今,非要走一步险棋不可了,鹿死谁手……就看这几日了。”

…………

“瞻基啊瞻基,你一定想不到,实在是太惨了,来,我给你算一算,他的儿子,其实不是他的儿子,是他账房的儿子。而他的账房,也不是他的账房,而是他爹的儿子,是他的兄弟。表面上,那是他的儿子,实际上呢,他是他的侄子,不对……也不能完全算是他的侄子,毕竟这刘进的母亲,还是刘文君的妻子,这四舍五入,其实既是他的侄子,也是他半个儿子,你现在懂了吧?”

朱瞻基捂着耳朵:“我不要听。”

张安世拉开朱瞻基的手:“你先听阿舅说完,阿舅和你说这些,便是要告诉你,一家人……能骨肉相连,多不容易啊,你看……别人家,舅舅可能不是自己的亲舅舅,外甥可能不是自己的亲外甥,只有阿舅和你不一样,咱们是亲的!”

“你瞧,大家都说你长得像我,这是啥?”

朱瞻基睁大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道:“我不想听。”

张安世叹息道:“哎,是阿舅太宠溺你了,你已经不是从前的朱瞻基了,从前的朱瞻基,只知道心疼阿舅!也罢,以后我们只好形同陌路……我要去跟阿姐告状。”

朱瞻基:“……”

“阿舅,阿舅……”朱瞻基扯了扯张安世的袖子,可怜巴巴地道:“阿舅,你为何总要别人哄你?”

张安世咬牙切齿地道:“这是什么话,这是教你多修一修甥德,不要没心没肺,阿舅时刻将你放在心上,百忙之中,也来寻你,可你瞧瞧你自己……”

朱瞻基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,耷拉着脑袋道:“好好好,一切由着阿舅便是。”

张安世这才心满意足,一个毛孩子,我张安世还制不了他?

当下,又教诲了朱瞻基一番,才兴高采烈地回栖霞。

这几日……因为解缙死了儿子,没过头七,所以张安世乐得清闲。

此时,他出门在外,都是带着数十个护卫。这些护卫,都是精挑细选,不敢说一个打十个,六七个人也大抵不在话下。

张安世喜欢这种安全的感觉。

等他回到了栖霞,朱金和陈礼二人,却在此时,兴冲冲地来了:“侯爷,侯爷……漠南……来了书信。”

此言一出,张安世顿时抖擞精神。

他立即道:“取我看。”

接过了信笺,朱金和陈礼都伸长了脖子,想看看书信中的内容。

张安世瞪他们一眼,怒道:“一边儿去,这样的机密大事,也是你们想看就看的?要是你们两个是逆党,怎么办?”

朱金和陈礼都乐了,他们很轻松,一点也不在乎张安世的训斥。

主要是平日里骂的多了,起初挺难受的,不过慢慢的也就习惯了,然后稍一琢磨,侯爷这样骂他,这是真将他当心腹啊,若不是心腹,能当面说他是逆党吗?

真若逆党,肯定不说。

张安世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心里想着什么,只专心致志地低头看着信笺,越看越是表情凝重。

他忍不住道:“怎么可能……怎么可能……”

说着,张安世冷冷地看着信笺,久久沉默不语。

“侯爷,咋了?”

张安世这才猛地抬头,看一眼朱金和陈礼道: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,终于……这一切有眉目了。只是……”

陈礼打起精神,他这些日子,一直都像无头苍蝇一样,心里实在憋得难受。

他这内千户所的千户,如今积攒了不少的功劳,若这一次再拿住一个逆党头子,只怕……前途真要不可限量了。